自古以来，女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作为母亲，她有延续人类存在的功能。作为情人，她是男人追求的对象，她似乎命中注定是男性世界的附属品。男女不平等，仿佛是自然的事实。但西蒙娜·波伏娃以她深入的哲学思考告诉世界，这个所谓事实是错误的。 问：波伏娃被人称作女性学的奠基人，这和女权主义运动是什么关系呢？ 答：波伏娃完成她的力作《第二性》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1949年伽利玛出版社出了第一版，1953年出了第一个英文版。说到女性学这个概念，人们往往会从妇女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方面去理解，但波伏娃这部书却是建立在哲学反思之上。波伏娃的分析工具是存在主义哲学，她所使用的概念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概念，比如本质、筹划、选择、他者、情境、自由等等。不熟悉存在主义哲学，可能会抓不住她的分析脉络，我们在前面已经介绍过存在主义的一些基本概念，在介绍波伏娃时，我们还会重复使用这些概念。在波伏娃写作《第二性》时，法国妇女的地位是很低的。1944年法国妇女才刚刚获得选举权，而英国、美国、新西兰、芬兰、挪威等等国家，妇女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已经获得了选举权。而且法国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妇女才有避孕权，七十年代中期才获得堕胎权。法国妇女直到1965年才能单独开设银行账户，此前都要和丈夫共名。但是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波伏娃并没有直接参与女权运动，她一直是以哲学家的态度来对待女权运动。她的著作因为是从哲学上，其实也就是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分析女性问题，所以不被人理解。其实，她是从根基处，揭示男女平等的正当性和必然性。这部著作的影响来得缓慢，却深沉有力而且久远。1965年，在一次访谈中，波伏娃第一次宣布她是一位彻底的女权主义者。我们知道，女权主义运动本身就很复杂，派别林立，各种观点争吵不休。但在我看，她们更多的是在现实层面努力，却很少有人能达到波伏娃的深刻程度。 问：这个问题相当有趣，特别是当前女权主义有愈发激进的倾向。 答：我们后面再谈女权主义运动。先来谈谈波伏娃的思想。可以说，波伏娃的女性研究极为深入，她的才智远在那些女权主义者之上，所以她的著作旁征博引，从历史、哲学、心理学、文学各个角度来论述，对一些有很大影响力的著作家进行了有力的辩驳。我先引用波伏娃的研究权威厄苏拉·提德的一个基本概括：“《第二性》被描述为女权主义著作中最常被批评，却最少被阅读的一本书，也是一本重要的哲学文献。女权主义思想在本世纪中所创造的最深刻、最有原创性的著作。在出版之后的五十多年里，常常是辩论与争议的焦点。它对于女性情境的广泛而详尽的分析，既用了存在主义现象学和人类学的理论，又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分析相结合，并对于经典的精神分析学提出了较早的女权主义批判。如果我们将这部著作提炼为两个观念，那将会是：女性是绝对的他者，和女性气质是被建构的”。可以说他的这个概括是精确的，但要明白何以如此，却要回顾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些基本观念。 问：那你先阐述一下女性的传统定义？ 答：好，我们先回到对女性的传统定义。波伏娃在《第二性》这部书中开篇就问：“女人是什么”？对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有很多种回答。从她的生物特征，还是从有一种特殊的女性气质。假如有一个女人，她想表现出自由解放的形象，她必须要像一个男人那样行事吗？比如乔治·桑，当她穿上男装、抽烟、喝酒，和男人们高声辩论时，她真的改变了自己屈服于男性的地位吗？波伏娃考察了对什么是女人这个问题的古典回答，也就是历史上对女人的各种定义，《圣经·创世纪》章中记载了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对女性的定义，“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我们知道这个人就是亚当，上帝造的第一个人，他是个男人。波伏娃认为，这说明在基督教的传统中，“人类就是男性的，男人不是从女人本身，而是从相对男人而言来界定女人的。女人不被看作是一个自主的存在”。这句话很重要，它说明在人类的历史中，当人们定义什么是女人时，从来都是从男人的视角出发，所以像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纳这样的大思想家会说：“女性之为女性，是因为缺乏某些品质”，“女人就是有缺失的人”。甚至班达这位波伏娃的同时代人，也仍然抱有这种观点。波伏娃特别引班达的话“男人的身体通过自身而具有意义，可以撇开女人的身体不谈，而如果不提男性，女人的身体看来就缺乏意义。没有女人，男人能独立思想，没有男人，女人不能独立思想”。波伏娃有些愤怒地指出，班达的这个说法，是在表明“女人是由男人决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是，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 问：波伏娃是从哲学上来看以往思想家对女性的定义。 答；是的，我们要注意她使用的几个概念，主体、绝对、本质、他者。这就说明，她对女性的定义，要从哲学入手，虽然她的两大卷《第二性》涉及到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各个方面，但入手却是从哲学开始。她要从存在论的角度证明，男性和女性是完全平等的主体。因为当我们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时，这个人人中不包括女性，因为女性不过是神从男性身上取下的一个片段，女性从创世开始就不具有主体性。但是波伏娃完全不屈服于这个顽固又沉重的判定，因为如果我们顺从这个判定，那么女人从理论上就永远不会成为自由的主体。波伏娃质问道：“个体和群体，不管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关系的相互性。在男女之间，这种相互性怎么会没有出现呢？其中的一个性别，怎么会作为唯一的本质得以确立，同时否认他的相关者的一切相对性，并将这相关者界定为纯粹的他性呢？为什么女人不质疑男人的主宰地位呢？他者并非将自我界定为他者来界定主体，他者是因为主体将自己确认为主体成为他者的”。这段话有点绕，但相当关键，我来给听友们解释一下。在人类群体活动和个体活动之间，一定存在着相互性也就是互动，例如战争、缔结条约、交换商品等等行为，就说明人类的平等的相互性是一个事实。但为什么在男女的地位上，相互性却不存在，男人主导，女人屈从？为什么男人会作为一个具有本质的主体，而否定与他相对的女性的主体地位，而把女性定义为从属的他性呢？女人从不去质疑男人的主宰地位，但是女人并不是自觉自愿地要居于他者的地位来维护男人的主体地位，而是因为男人强行将自己确定为主宰者，而迫使女性成为从属的他者。波伏娃的这段话表明，她要从哲学上来论证男女两性作为存在着的个体，都具有主体与他者的交互性。我们前面曾经讲过黑格尔精神哲学中的主人、奴隶辩证法，波伏娃在这里明显是采用了这个方法，我们下次再分析。 （作者：索菲 ；特约专栏作者:赵越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