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旅行 那年初春，有过这么一段旅程。 从生活的列车上跳下来，坐上单身旅行的快车，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有机会让心灵在人生的原野上放任驰骋一下，是一种享受。 幸运是，划得一个四人座位但只有两个乘客。一个黑眼睛，一个蓝眼睛，面对面，靠着窗。一个读，一个写，最好是肯定对方语言不通，不妨各怀心事。 火车往南走。窗外阳光普照，风景如画，今天运气真好。试想当车窗外只有雾时，我的眼睛该往哪里放？ 窗外见到的是，大地坦荡荡地领受着冬日的亲吻和爱抚，太阳和大地的这场恋爱可真好看。几个小时的旅程，舍不得合上眼睛，犹如品尝着渗人肺腑的美滴般叫人陶醉。 这个时候，摄影机和画笔都不管用，能留下感觉的唯一工具是文字。抬头看一眼，低头写三行，无拘无束。 草原披着银装，新长的小草可知道，它们与冬天有个约会？冰冷的雪花会把小草冻死么？ 春天的绿野告诉我，原来小草并不是那么脆弱，冰雪也不是那么可怕。说不定小草从此领受了这种凛冽的痛快，到夏季的酷暑来临时更回味无穷。 阳光毫不啬吝地把雪地上的小树温柔拥抱，让她的每个枝丫都沐浴着阳光的温暖。等春天到了，小树将以绿叶和花朵来答谢。 大地上离群独处的树可真不少，它们一面吸收着地面上的养份，一面迎接着天空中温暖的骄阳，其实并不孤独。 对座的蓝眼睛埋头读的是英文版的「达文西的密码」，我刚好看完中文版。蓝眼睛读到的是第几页？他是否刚从巴黎考察过罗浮宫和蒙娜丽莎回来？我笔下的汉字才叫真正的密码符号的老祖宗呢。 检票员走进了车厢，黑眼睛把车票掏出来拿在手上，蓝眼睛见状便也把车票从包里掏了出来，他把车票夹在面前的活动小桌子褶板的夹缝中，然后继续埋头享受他的小说。 黑眼睛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也学他把车票放在夹缝中。两张车票碰在一起时，蓝眼睛不期然抬起眼晴，和黑眼睛交换了一个微笑。检票员来了，检了票又走了，蓝眼睛和黑眼睛头也没抬一下。 蓝眼睛不知道，一直拿着小本子在他对面不停地写字的黑眼睛，正在把这当下以她自己的「密码」纪录下来。 沿途，太阳慢慢地无声西下，越发柔情万种了。在玻璃窗的倒影中突然发现有人把眼睛放在自己的脸上。立即闭上了眼睛，自由自在的心不想碰上陌生的眼神。 面向阳光闭上眼睛的感觉很舒服，脑海中浮现出雪地上那棵沐浴在阳光下的树。 在眼睑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消失时打开了眼睛，眼前竟出现一面晶光荏苒的如镜大湖，如仙美景前所未见！原来列车此刻正沿着湖畔行驶，愰似在水面上滑行而过。 柔情万种的一泓秀水，紧靠着一座浅紫色的悠悠高山，一抹斜阳从山后含情脉脉地喷薄而出，缎黄色的湖面上飘忽着几缕烟霞，蒙矓中一群水鸭自由自在地依偎着，在涟漪中浮动。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睁开眼睛，好投入这仙境般醉人的怀抱！现在连摄影机也来不及掏出来了。只好尽情欣赏，把美景收在心中吧。 夕阳下有层出不穷的风景，一大群乌鸦出现在一片金橙色的干草坡上，噢，梵高！ 近代欧洲文化史上说，十五世纪时，在北欧泛起的人民主义思潮中，梵高是以他的绘画来进行文化批判的巨擘。画家却穷愁潦倒，以自杀结束生命，他的画在生前卖不出去，后世却被拍卖成天价。 后世上有人为他的作品着迷，因此踏入了艺术的殿堂，也有人为他的下场所警惕，告诫自已千万不要做艺术家。 是仙是人皆快活，最是烦恼是半仙。
过道的另一边也是四座位，坐了三位男女，不住轻声交谈，其中一位翻开了杂志想玩填字游戏，却东找西找找不出一支笔来。我对面的蓝眼睛这时候突然抛过去一支笔，那三位欢呼道谢。咦，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看书？ 蓝眼睛站起来，我抬了一下头，他指着他的书和包给我一个手势，示意他要出去，请我为他看守一会。冲着心中升起一丝被信任的虚荣，我点了一下头。他走远后我想：黑眼睛是如此信得过吗？ 蓝眼睛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罐可乐，当他把可乐往嘴里倒时我想，可乐用来洗地板可干净了。我的家鄕有一个传说，可乐加柠檬加姜一煮，喝后便可预防感冒，这传说会不会叫蓝眼睛笑掉大牙？ 蓝眼睛手中的书一直打开，看情形该读到男女主角去到巴黎东郊那家瑞士银行保险库那一段，马上就要拿到刻着玫瑰的宝盒了。 蓝眼睛短短的胡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终于记起了那个明星的名字：史提夫麦昆。有冲动想把相机掏出来，可惜那双蓝眼睛始终没有合起来。 太阳变成夕阳的时候，世界像镀上了黄金。远远的大草坡上，立着一座农庄，晾晒着的被单披着晚霞随风飘扬，看得出农庄中住有人家，有谷仓、马廊、还有蜂房。有一扇窗户突然发出金光，像个暴发户。随着火车走近，才变回老老实实的木色。 往餐卡走去时，碰上一个金发碧眼美少女，背着我坐在过道中间，我过不去。低头看她的「座椅」，原来是一条腿！这腿属于一个男子，男子的另一条腿上放着一台计算机，莹幕里枪林弹雨，男子正聚精会神玩游戏。他们四周的座位都是空的。 我放软了声音在少女鬓边说借过时，目光正好与她座下那分身不暇的男子相遇，是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那大概是少女心目中的蓝宝石。少女应声立即弹起，微笑着让道，我微笑着走过。 在餐卡喝着香浓咖啡时想，那真是一种幸福，美少女你该多坐一会，否则将来有日身怀六甲，或分娩后的体重很有机会由50公斤变为80公斤时，就很难再摆这个甫士了，到时再坐上去会让男伴的腿断掉。
蓝眼睛终于合上了书，他在我的目的地前一个站下车，他整理着领巾时，轻声向我说 Au revoir，彬彬有礼。我也以法语口型回应 Au revoir。目送他在月台走远时，顺手抄下站牌，AIX-LES-BAINS-LE REVARD，火车开始移动离开月台时想，Au revoir，为了那个湖。 火车重新出发时走入了山中，车窗下突然出现一个深深的峡谷，谷底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两岸山崖上依山建有房子，样子险峻得很。可以想象房顶上的积雪在消融时一团团陆续落下深谷。什么东西往窗外一扔，肯定再也检不回来。 深深的河谷不时出现，看样子火车是在蜿蜒的冰河旁边穿行。有人开始整理行装准备下车，我舍不得放下笔，难得可以对大自然作如此自在的「采访」，无论我心中的问题是甚么，都可以从阳光下得到答案。 火车走了四个小时，不断地写了四个小时，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意犹未尽。假如火车能够不断地走下去，大可以不断地写下去，下车时一本旅途心灵纪录就可以脱稿，书名就叫做「单身旅行」。管它有没有读者，写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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